2024年9月16日星期一

黄榆:砸锅卖铁、延长退休、苦力主义:北京踏入一个灰犀牛阵

1990年代末期朱镕基领衔国企改革时曾经公开放言,中国改革正在步入一个地雷阵,而他将义无反顾、抬棺前行。且不论他的激进改革在身后留下多少非议,他的豪言至少反映了中共其时庞大顽固、积重难返的旧体制是多么难以撼动。

而今,特别是年中“二十大三中全会”结束后以“改革”名义出台的一连串“砸锅卖铁”政策,正在将中共推入了一个远比地雷阵更为恐怖的“灰犀牛阵”。其中,最新的一头灰犀牛,就是9月13日中国人大常委会通过的延迟国民(职工)退休年龄的决定。

“改革”闯关的历史重复?

虽然修改退休年龄的法律动议,一个有关所有劳动者的根本制度,酝酿了十几年,但是在“三中全会的决定”通过后仅寥寥数月,北京的全国人大就如此举重若轻地快速通过这个极富争议性的法律修订案,不能不令中国公众为之哗然和愕然。

他们哗然的,首先是自身利益的损失和对未来预期的进一步幻灭。在当下中国已经进入经济大衰退、无论青年人还是中年人的失业率都高企不下,可见的企业破产浪潮已经到来,整个劳动群体对未来都陷入极不确定的预期之中,这本来是中国内需不足、消费不振的原因之一,也是中国央行前行长易纲近日在上海公开警告中国陷入严重通缩陷阱的根源。

中国欧盟商会会长彦辞(Jens Eskelund)在北京举行的记者会上手拿一本年度欧洲企业在中国立场的报告书。(2024年9月11日)
中国欧盟商会会长彦辞(Jens Eskelund)在北京举行的记者会上手拿一本年度欧洲企业在中国立场的报告书。(2024年9月11日)

这也是中国欧盟商会会长彦辞(Jens Eskelund)发表的忧虑所在。他在评价欧洲商会最近出台的一个报告时说,中国消费者极不愿意消费,而他们又看不出中央政府有任何重振经济的复兴计划。而新近出台政策却又指向了相反方向,如野村证券研究所的报告所指,在明显的大衰退背景下,中国政府不仅没有伸出反危机的帮助之手,反而其财税政策正在变成一只“掠夺之手”。

而且,相比中国中央政府和各级地方政府各种“砸锅卖铁”的掠夺,无论紧缩财政还是疯狂罚没,或者纪委系统总动员,对上至退休部长级官员下至各级地方官员开展党内官员巨额财产清查,等等,都没有什么能够与劳动领域的根本性政策调整所带来的社会和政治冲击相提并论。

公众自然不能不愕然中央政府的官僚们为砸锅卖铁竟然如此愚勇颟顸、一意孤行,无异于与劳动阶级进行一场梭哈式的政治赌博。

毕竟,对尚存改革记忆的老辈人来说,类似重大的体制改革如此轻易地快速通过,让人想起的先例并非朱镕基时代“抬棺闯地雷阵”的勇气,而是看到了堪比1988年赵紫阳主政推动的“价格闯关”的危险。赵试图以激进的市场导向改革结束“价格双轨制”,但引发了高通胀,也引发了1949年以来最大规模的学生抗议运动和公众同情,最后导致赵紫阳的落马和整个共产阵营的崩溃。后者算是这场真正的自由主义改革的未期然却在更大范围扩散的历史成果。

然而,2024年的延迟退休改革,在酝酿十几年后,是社保基金面临未来几年即将出现支出危机的背景下不顾及基本立法程序,即三读需要,在“三中全会”结束后匆匆二读即生效通过,整个过程没有按照《立法法》的相关规定做提前三十天的公示和征求意见,基本属于利用委员长特别权力强行通过的法律修订。与同时间在广州秘密二审宣判黄雪琴几乎如出一辙,虽然后者只是一桩针对煽动颠覆的司法审判,却违反了基本的审判公开的法治原则,而延迟退休法律的修改,也冒天下之大不韪,拒绝基本、形式上、最低限度的公开审议,以最快的方式走完了全过程的法律修订。

所以,外界可以从中窥见,中国统治集团内部为砸锅卖铁到了何种焦虑程度以致于不顾基本的形式程序和形式民主。他们或许参照了同期公示征求意见然后招致全民反对的“上网身份认证”的前车,颇有某种异乎寻常的自信,以为在过去十几年对公民社会的清剿、对党内派系的清洗,足以保证全过程不受干扰地实现“砸锅卖铁”的最高意志。

仅此而论,足见中国统治精英,从领导集团到技术官僚,都深谙其中利害,却完全站在劳工阶级的对立面,机会主义地利用反颜色革命的镇压成果,强行闯关、通过这条如果在法国或者其他富有劳工运动的国家都将可能引发劳工阶级极大反弹、乃至举国抗议的法律。不能不说,这是貌似必赢却极其冒险的政治赌博,不顾潜在的巨大政治风险,后者意味着一个持久不息的革命导火索。

许成钢谈经论政:砸锅卖铁,因为“金融危机和财政危机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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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力主义和劳动宪法

因为,虽然从表面上看,随着中国社会老龄化的到来,推迟退休政策貌似效仿欧洲相关政策改革,作为保障社保基金支付能力的一项必要的公共政策改革;但是,在中国的劳动环境下,一个未经广泛讨论和审议的重大劳动政策的变更,在缺乏配套劳动和福利改革的条件下,不仅可能迅速上升为“国家违约”的政治冲突,而且从劳动经济的角度来看这一改革也是注定失败,可能引发中国劳动体制和社会结构的崩塌,进而造成持久的国家失败。

简单地讲,原先成型于1970年代初的职工退休年限制度,是基于当时的国民平均寿命(即61岁),在几十年后国民延寿至平均年龄78岁后,表面上似有调整必要。但是,在过去三十年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尤其自1990年代中后期国企改革结束后,传统意义的工人阶级在整体上已经不复存在,工人阶级的政治代表和阶级意识全然消失,中国劳动领域只有没有阶级的庞大工人和受雇佣者,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引入的集体谈判机制流于形式,并不存在一个正常国家里的在工人阶级与雇主阶级之间的政治谈判安排。任何劳动制度的改革都意味着是单向度的、强加的、违背工人和受雇佣者的阶级利益。

其次,工人阶级消失的无声无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1992年开启的市场经济将19世纪以来的华工-苦力主义传统唤醒了,并且以奋斗-成果的模式,代替了工人阶级的劳动权利观。中国劳动者以推迟享受、为未来回报而特别能忍受现期超时劳作的苦力主义激励,与国家暴力和资本暴力的双重暴力驱动和谐并进。这就是中国模式的核心。

对中国广大苦力-劳动者来说,60/55/50的退休年限,就是开始美好生活、结束苦力劳动的解放象征。只有在双重暴力控制下的中国,才可能真正理解这一年龄线对劳动人民其人生的重大意义。当然,今天也有许多缺乏退休金的高龄劳动者苦于60/55的限制,雇佣单位对他们的超龄雇佣显然违法,也断绝了他们的生机。这在园林行业、建筑行业也成为雇主们近年来的困扰,他们多次建言希望修改劳动法,放宽退休年限。

这一对少数高龄体力劳动者来说像是雇佣者和被雇佣者的延退共识,毋宁反映了中国劳动者缺乏足够社会福利和劳动权利保障的悲惨现实。对更多的劳动者来说,三年的退休延期却形同绝望生活上追加的一记重锤。因为,在当下和未来的中国劳动市场上,充满了年龄歧视。在缺乏工会代言和阶级保障的背景下,大多数低学历的劳动者如同骡马一般被按齿序分类。其中,35岁意味着第一个失业门槛,简直就是高学历码农的噩梦。而越来越多总量接近两亿的“自由职业者”(其中大部分实为外卖骑手、按摩师、护工、卡车司机等新仆役阶级),一个更无劳动时间保障近年来因多发生高龄劳动猝死的劳动群体,新近被美团等公司限制招收45岁以上求职者,且被限制向高龄骑手派单。

也就是说,对总体上缺乏劳动保障和社会福利、且越来越多的劳动者成为劳务派遣工的中国劳动者来说,他们正在成为不稳定就业者,新流民阶级。对他们来说,从40到60都意味着严重的职场歧视和越来越少的就业机会,和越来越短的健康劳动寿命。(譬如当今中国男性工人的平均健康劳动寿命只有57岁。)如果再延期退休三年,尽管可能只是为现在已经糟糕的零工生活和低廉的退休金帐户带来更多一点儿在北京官僚们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边际损失,对无数困于劳动市场的边缘化而无法被福利领域解救的失业者、灵活就业者等等整个新流民阶级来说,却可能意味着个人和家庭的灾难,也就是在上世纪90年代末阶级结构的瓦解之后发生社会结构的瓦解。

事实上,疫情结束的两年来,中国各地激增的社会报复性杀人案件,从吉林针对美国游客的屠杀,到苏州平江路惨案等等,几乎每天、每周都发生的类似惨案,行凶者的年龄越来越集中在50岁以上的中年男人群体。他们正在耗尽所有的人生希望。

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再来看十几年前中青报等媒体大声呼吁的,退休年限是一个国家契约、不可轻易违约的评论,其中固然有着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敏锐和迂腐,但若对照中国劳动市场现状,恐怕不难发现,相比中国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的无力,退休年限可能是最后也是唯一神圣的劳动宪法。任何对这一劳动宪法的轻视和践踏,都可能颠覆整个国家的阶级-社会关系和政治基础。

如此来看,可能无需再行计算1970年代十几个劳动人口养活一个退休者、而2030年可能1.5个劳动者养活一个退休者的不可能供养模式,任何人都能从中国劳动者的苦力主义悲惨状况发现这场延迟退休改革失败的必然性,它将可能在未来触发一场革命。那正是北京今天的决策者们一以贯之的逃避态度所决定的。他们或许深知,他们正在踏入一个灰犀牛阵,以敲锣打鼓、砸锅卖铁的方式唤醒那些沉睡的灰犀牛们。但是,在这个国家资本主义的国度,民营资本和民营企业家尚且被随意拿捏,谁又真正在乎那些从未进入视野的劳工大众呢?



文章来源:V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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